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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2- 我眼中的父母

-2- 我眼中的父母

妈妈是个很忙碌的女人。

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让一个女人的生活过得很忙碌,但我觉得只有跟孩子沾边的事情,才会让一个女人忙成我妈妈那样。

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留下了许多奇妙的记忆,这些记忆大都不太完整,零碎得凑不出一张完整的画面,但每每回想起来,想起的净是各种各样的味道。

其中,医院的味道和妈妈的味道常常交杂在一起,充斥在这些记忆片段当中。

我跟姐姐小时候的身体都不太好,属于「高温人」,所谓的「高温人」,就是正常体温常常高于37度的人类。一般人超过39度就算「发烧」了 ,但对我们而言却是极为正常的体温。

不幸的是,每个「高温人」的「病理性体温失常」标准都不一样,我的正常体温是40~43度,这个40~43度的结论,就是要靠多跑医院,多做检查,才能得出来的标准。

那么是谁带我们跑医院呢?

当然是妈妈囖。

顺带一提,姐姐的正常标准,是39~41度。

这样说来,如果说我超过43度才算是「病理性体温失常」的话,那么姐姐只需要超过41度就算是「病理性体温失常」了。

这样一比较,我觉得姐姐的身体好像比我还弱一些,毕竟她能允许的误差范围好小啊!

但仔细一想,又不是太对。

因为正常人的误差范围更小,好像是36~37度?

误差范围只有1度欸!

算了,不说这个了。

且不说看病这件事,单是照顾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,应该就是一件令人非常劳累的事情。在此之上,让妈妈的生活更显忙碌的关键还在于,她白天还必须继续工作来维持往后的生计。

咋一看,似乎爸爸在家中是一个完全隐形的角色——他不但看上去是一个不大称职的丈夫,而且还是一个不大称职的父亲。

这里必须声明,爸爸当时也是有难处的,他之所以整天不在家,也是有苦衷的。爸爸当时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工作,所以不是他不想帮妈妈分担,只是迫于家里的生计,无可奈何而已。

这也间接说明了我家的一些经济情况。

但小时候的我根本体会不了这些,不过如今我若真的以客观的目光去看待我的父母,其实爸爸才是家里活得最憋屈的那个人。

人活在这个世上最憋屈的状态,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?

我想大概就是一辈子都得不到别人认同的那种状态吧。

总之,小时候我常常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埋怨父母,而且大都可以总结为一些无理取闹的孩子脾气。其中,我对妈妈的不满竟然要远远多于爸爸,追其原因,估计是因为我常常见不到爸爸,实在无法找到埋怨爸爸的因由。

所以说,小时候,我们的妈妈是倒霉的,不过,待我们稍稍长大一些之后,局面便渐渐开始有所反转了,最明显的是,一旦父母吵架,我跟姐姐在心态上总会主动往妈妈那边自然倾斜……

自从我们姐妹俩开始交换日记之后,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,大约是出于我的缘故,我跟姐姐几乎达成了某种默契,故意要冷落爸爸,亲近妈妈。

比方说,爸爸的生日明明到了,但我根本没有在意,实际上,我连爸爸什么时候生日也不知道。在当时的心态下,我们都认同「我们的家中根本没有爸爸」这个观点,因此连一句祝福快乐的话语我们也不曾主动说过。

我们对爸爸的冷战真的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,指不定直到今天,冷战仍在继续……

我们见面不会相互问候,这似乎是废话,因为我根本就不能交谈。但姐姐也不会跟他多说太多,总之,我们父女一旦见面,看上去肯定就像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冤家,而且是冤家路窄那种场面。

说实话,我现在没有非常讨厌爸爸,只是冷战的时间实在太久,若是突然表现得亲近,反倒觉得不太适合,令人尴尬。

大多数时候,我们不会见面,因为从「自然学区」里头出去一趟的话,要办许多手续,非常麻烦。所以,多数只是在涉及每个月的生活费时,才会有电话往来。

当然,电话都是姐姐打的,我不曾跟爸爸说过几句话。

我是在中学时开始逐渐掌握「读唇」这项技能的,到17岁时,已经可以说是非常精通的地步了,但也不是说什么话,我都能读的出来。

“嗯……她现在在的呢……”

姐姐在跟爸爸讲电话时总是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,但她大约没有真的埋怨爸爸。旁人或许看不清姐姐的真心,以为她是个冷漠的女儿,但作为聋人的我,眼睛是非常灵光的,姐姐的个性,我看得非常清楚。

“给你……”

姐姐在快要挂断之前,总会把她的手机递过来,这是一个十分老套的环节,爸爸偶尔总要听一下我的声音,不过通常不会直接拨打我的手机。

在我眼里,我只是爸爸与姐姐聊电话时的一个「附赠品」,同样的理解,若是放到刚上中学时那年,我会觉得不大开心,但放到现在,已经是不痛不痒了。

“我叫夏初瑶……身份证号……2046200206231180。”

这大概是我唯一说得比较标准的「人话」了,因为这话在生活上用处很大。我听不见爸爸的回答,所以只是机械地背诵这句话,然后便把手机还给了姐姐。

哦,对了,刚刚想起来一件事。

在我们家,独有一件事,是全家都同时参与的。

那便是学「手语」。

教「手语」的人并不是哪里请来的老师,正是爸爸。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懂「手语」,按道理,他的学历与工作根本和「手语」没有半点交集,不过,我们的「手语」确实是爸爸教的,这是事实。

这样一说,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爸爸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呢?

可是,这是他在家里「显形」的唯一一件事情了,或许不教「手语」的话,他还能为我们做更多事情,因为教我们「手语」真的要花很多时间……

只可惜,爸爸花费的这些时间并没有在我们身上得到等价的认同。

关于学习「手语」的过程,我记得姐姐小学五年级时的一篇作文里有过这样一句话——「我的爸爸是个神经病,他一回家就不说话,只会用手比比划划。」

当时应该是班里布置的作业,大约正逢父亲节,老师要求大家以「父亲」为题,写作文。

我的作文恰好与姐姐针锋相对。

姐姐通篇都在埋怨爸爸教「手语」这件事有多让她恼火,而我却在颂扬爸爸教「手语」这件事让我从此在家中不再觉得寂寞。

然而最关键的地方在于,我们都被老师表扬,要求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。由于我并不能朗诵,所以姐姐便在全班同学的面前,读了我的作文。

大家都知道我们讲的都是同一件事,同一个人,所以一起哄堂大笑,同学们的笑声不知蕴含何种意义,我仅从姐姐的表情中得知一些信息,这些声音应该比父母吵架时的噪音还要令她难受。

但在我的世界里头,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间发生。

姐姐当时很不高兴,但她也不是生气,回到座位之后只是埋头大哭,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哭。如今一想,我估计是因为她觉得非常委屈吧。

那天之后,我们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,姐姐不但不理我,也不跟我「说话」。我有一本「聊天笔记」,专门用来「说话」,她当时拒绝跟我「聊天」,所以应该确实有在生我的气。

在我的记忆里,姐姐很少真的生气,我几乎没有她发脾气时的印象,唯独只有这次。

我一直不知道那天的内情,曾就此问过几遍,但那时应该还早,思想还没有成熟到把事件淡化的地步,所以姐姐不愿意告诉我内情。

直到最近,我开始写这本手记,逐渐琢磨到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,方才再次向她本人问起这件事。姐姐这时才告诉我,原来老师那天表扬的,只有我的作文,并没有像我原以为的那样,同时表扬了姐姐的作文。

按姐姐的说法,老师表扬我的作文,并不是因为我写得好,只是因为里头的内容所展现出来的价值观,是正确的,是具有教育意义的,仅此而已。

姐姐虽然极少发脾气,但却很容易受伤,她是那种脸皮很薄的女孩子,有些娇气,有些虚荣,但那应该是任何正常女孩都会拥有的特质。

且不说她比我早生那么一会儿,单是站在正常人的角度,她便需要比我「更强」,好让她在我的面前继续保持她的自尊心。所以,她当然会不认同我的作文比她优秀这种事实……

唔——如果我继续跟她纠结谁的作文比较优秀的话……那大概会是没完没了的论战,所以这里还是不要继续纠结这个比较好。

所以说,那天究竟是一种什么情况呢?

大概就是老师拿我们针锋相对的两篇作文,当成给同学们树立正确价值观的例子,把姐姐当成反面教材,当着全班的面教训了姐姐一顿……

难怪她会大哭,也难怪她会生气。

值得一提的是,这件事发生在2011年3月17日之前,也就是姐姐主动开始跟我交换日记之前,我总觉得姐姐突然写日记跟这件事有一定关联,也曾就此询问过姐姐多次,但她死不承认。

前两天,姐姐告诉我一个消息。

「听说我们小学的那个语文老师被发配到三环去了。」

说实话,姐姐主动告诉我这个时,我极为惊讶。

「这你是怎么知道的?你主动去打听了么?」

「没有,我听别人说的。」

我觉得她在骗人,因为我们现在在「自然学区」,而那位老师在「中心南区」。政府对信息管制的非常严格,所以像这种「鲜为人知」的消息,一般不会跨区域传播,除非有意去打听。

况且,如果说她是道听途说的话,在自然学区里头,还有谁会告诉她这个呢?按照我的理解,会去打听这些事情的家伙好像就只有她而已。

「三环?他去那里教书么?」

据我所知,三环里头都是工人,那里也只有职业学校,职业学校里头根本没有语文课,只有相应技能的培训课,我们的语文老师哪里会什么技能啊?他去那里能教什么呢?

「不知道,不过应该不能继续当老师了。」

「啊?为什么啊?」

「应该是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吧。」

我觉得不太可能。

「怎么可能呢?」

「他总喜欢在课堂上给学生灌输太多他自己的价值观……」

姐姐忽然比划起手语,大概是不愿意在纸张上留下这句话的笔迹。

「这怎么了?难道这也算政治错误么?」

他或许不是一个理想的好老师,毕竟我们之前读的小学在这座城市里算不上一流,大概只能排到三流之列,三流小学里的老师在教学方面有点瑕疵,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。

「问题是他的价值观与当今社会所倡导的价值观并不一致呀!」

我笑了起来。如果他的价值观是错误的,那么当年他表扬的作文,其价值观便也是错误的,姐姐这是间接在损我吗?!她大概是在提醒我,但我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,我选择相信我们的世界。

我们的世界,一定会越来越好的!

「瞧姐姐你说的,你把咱们的社会想象得太恐怖了吧?」

「傻妹妹,我们的社会本来就很恐怖啊,它就像一个大熔炉。有的人经过历练后,能够成为上好的钢材,最终变成历史的一部分,伫立万年;有的人却只能成为废弃的炉渣,最终烟消云散,不留下一点痕迹。」

一阵阴冷的风吹过,让我不自觉地感到害怕,可我们明明呆在温暖的宿舍里!

真是见鬼——我们不停比划着手语,若有外人看见此时的举动,一定会觉得我们此刻非常疯狂吧。

「得了得了……我们又管不了这种事。」

我已经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。

「我觉得他只是不分对象,不知分寸,惹恼了某些有背景的孩子,得罪了某位大人物,所以才被下放到三环那边去的吧?」

依我看,老师九成是得罪了某个大人物,才会被下放到三环,不然罪不至此。

「哟呵——」

姐姐摆出一个独创的手语,那个手语大概是在表达一种很雀跃的语境。

可是当下她真的是在雀跃吗?

我也不大清楚。

「是啊,如果我们的爸爸是某位大人物,说不定在7年前,他就该被送到三环去了吧。」

姐姐露出咬牙切齿的样子,可是她明明不恨当年教训她的老师。

「我觉得即便爸爸是一位大人物,他大概也不会那样做。」

「是啊,所以他当不了大人物,只能成为妈妈眼中的窝囊废。」

我看着姐姐,无奈地点了点头。

关于我们的父母,今天就暂时说到这里吧。

——夏初瑶·2018年1月20日·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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